泥河湾盆地科学研究源头再探―从哈佛大学馆藏中国鸵鸟蛋化石说起
泥河湾盆地科学研究源头再探―从哈佛大学馆藏中国鸵鸟蛋化石说起
泥河湾盆地是中国旧石器时代考古学以及第四纪地质学各分支学科,如地层学、古生物学、古环境学、年代学等研究的热点区域,在国内外享有盛誉。
泥河湾的各类著述中,通常将泥河湾盆地科学研究的开端追溯至1924年。当年,美国地质学家巴尔博(GeorgeB.Barbour)考察泥河湾盆地,并在《中国地质学会志》发表了该区域地貌特征和地层的短篇《注记》。巴尔博长期被视为泥河湾盆地的科学拓荒人。
其实,早在1898年美国著名地质古生物学家东方仁(CharlesRochesterEastman,1868-1918)就在《哈佛大学比较动物学博物馆通报》32卷7期发表了张家口西宁县(今阳原县)窑官庄出土的鸵鸟蛋化石,代表了泥河湾盆地地质古生物研究的真正开始。这件化石现收藏于哈佛大学比较动物学博物馆鸟类部,标本编号MCZOrnithology352279。
美国地质古生物学家东方仁,年少时求学于哈佛大学、约翰霍普金斯大学,并在慕尼黑大学获得博士学位。毕业后先供职于纽约、新泽西等州地质调查所,后在哈佛和拉德克利夫学院教授过一段时间地质学和古生物学,1910―1913年任匹兹堡卡内基博物馆主任和匹兹堡大学教授,1913年后供职于纽约的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。除研究工作外,他还担任美国古生物学会编辑和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编辑,并将德国学者Zittle的德语巨著3卷《古生物学》翻译成英文出版。
东方仁在1898年的文章中,详细介绍了这件鸵鸟蛋的来源,并对鸵鸟蛋化石进行了形态学研究。1923年,安特生(JohanGunnarAndersson,1874―1960)在其《中国北部之新生界》中,披露了他与当事传教士的往来信件,进一步澄清了这件化石的产出时间和地点。综合东方仁和安特生的记录,我们可以还原这件鸵鸟蛋的发现和流传过程。
1895年秋,西宁县(今阳原县)窑官庄一农民在一个6米高的山坡脚劳动时,发现了2颗“龙蛋”,1颗破碎,l颗完整。他将这颗完整的蛋带到了张家口兜售。该村民的内兄或内弟,二马坊村民金存德(ChinTs'unTe,音译),在张家口美国公理会教堂作厨师,还有一些熟人也在该教堂帮工。于是,这颗蛋化石被以300钱的价格(相当于当时18美分)卖给了该教会教士雷云霄(WilliamParmeleeSprague,1843~1919),在场的还有教士罗雅各(JamesHudsonRoberts,1851--1945)。随后,雷云霄教士与发现者一起,实地考察了化石发现地。化石发现于山坡脚地表下20英尺,围岩为黄土或粘土,破碎的那颗没有保留。雷云霄在该化石的一端切了直径1.5厘米的洞,确定里边没有结晶,证实是蛋化石而不是结核。1896年春,罗雅各返回美国时,受雷云霄之托,将蛋化石带回,兜售于美国科研机构。最终被哈佛大学比较动物学博物馆购入收藏至今。
在哈佛大学的化石档案中,该化石的采集者被记录为W.P.Sprague,即美公理会教士雷云霄。根据国内学者对清末及民国基督教研究,雷云霄的生平大致清楚。他于1874年来中国传教,驻张家口,初期负责向蒙族传教,1876年转而负责向汉族传教,游历地点由蒙古转为蔚州(今蔚县)等地,何时离开中国不详,1919年于美国纽约肖茨维尔故去。有资料显示雷云霄1908年仍在处理张家口公理会事务,1909年张家口公理会教务由新来的美普会教士海宁尔(CharlesS.Heininger)接办,雷云霄或在1909年左右返回美国。鸵鸟蛋化石发现者到张家口兜售化石时(1895年),雷云霄已经在张家口20余年,较罗雅各的年资高。他还与化石发现者一道实地考察了化石产地。可惜的是,在安特生准备深入探讨中国鸵鸟蛋相关问题的时候(约1918―1919年),雷云霄已经弥留或者去世,东方仁亦然。所以安特生只能与罗雅各反复写信沟通当时的情况。
根据近代基督教新教史相关研究,罗雅各的生平基本清楚。他本科毕业于耶鲁大学,1877年来华传教兴学,初驻北京。1880年由北京转张家口,在西豁子购地30亩立会设堂。1900年义和团运动期间避道蒙古返回美国。义和团运动后返回中国,出版了蒙古避难经历,是研究近代蒙古社会的重要参考资料。1906年携眷离开张家口回国,1945年在美国康涅狄格州故去。雷云霄购得鸵鸟蛋化石后,次年委托罗雅各回国时带回。东方仁对化石产地的记录,均来自罗雅各的叙述。当时,罗雅各已经在张家口传道15年左右,对阳原、蔚县一带地理非常熟悉,描述全面准确。另外,1919年2月17日,罗雅各致信安特生,澄清鸵鸟蛋化石出土时间是1895年秋,而不是东方仁1898年所说的4―5年前(哈佛大学网站上记录为1891―1892年)。此澄清可信。据悉,公理会传教士总部与派出的差会曾有协议,外派的传教士10年可以回美国休假1次,通常休假1―2年。1896年罗雅各返美,应是难得的假期(外派20年),印象很深刻,化石发现于其返美前半年,不至有误。
鸵鸟蛋化石的具体产地,东方仁在1898年的文章中没有明确说明,仅说发现者是窑官庄人。这可能是1919年初或更早时候安特生首次致信罗雅各咨询的问题。1919年2月17日,罗雅各给安特生的回信,表示化石发现者是青圪塔村民(当时属宣化),而非窑官庄(当时属西宁)人。后安特生再次致信罗雅各求证,足见其谨慎。1921年10月11日罗雅各回信,表示窑官庄可能是姚家庄之误,言之凿凿称窑官庄与这事没有关系,关键证据是二马坊村的金存德(音译),他是罗雅各在张家口时候的厨师,也是化石发现者的内兄弟。罗雅各根据1921年8月27日海宁尔的来信,得知此厨师还在世,但已经离开张家口回二马坊村里居住了。
我们认为,虽然罗雅各第二次回信语气肯定,但证据并不充足。“1921年8月27日海宁尔来信”的性质不明。如果是罗雅各接到安特生二次来信后,特意发信给海宁尔请其寻找前厨师帮忙查证,则论述相对可靠(时间间隔允许);如果海宁尔来信只是教士间日常往来,分享传教情况时提到了前厨师回家的情况,其他由罗雅各自行回忆(已经过去25年以上),则论述并不可靠。
清末民初,阳原蔚县一带,行政区划反复变更,或属宣化,或属西宁,不易分辨。但自然地理情况很清楚,相对于桑干河与壶流河汇流处,窑官庄在西,而姚家庄在北。东方仁1898年明确表示,“壶流河……在窑官庄东3英里处与桑干河汇流”,不存在笔误。另外,东方仁的记述中,以窑官庄为中心,还涉及盆地内众多的地点,方位和距离清楚,替换成姚家庄,反而不准确。因此,我们倾向于采信东方仁最原始的记述,化石是窑官庄人发现的,发现地点可能离窑官庄不远。
鸵鸟蛋化石的发现者,没有留下名字。罗雅各1921年10月11日写给安特生的信中表示,这个人他很熟悉,但一时想不起名字了。这也是我们觉得他没有专门致信海宁尔求证的原因。当然,还有另一种可能:这个人后来由新教公理会改信了天主教,罗雅各不愿提起他的名字(罗雅各特意点出了他改信天主教一事)。据悉,义和团运动以后,张家口地区的罗马天主教拿到了巨额赔款,势力更大,重建教堂、医院等,还给予每位入会者现金补助,部分公理会问道者和信徒因此加入天主教会;而基督教公理会受义和团运动冲击,虽经数年振作,仍难以恢复,最终于1909年将教务交给美普会。20世纪20年代巴尔博和桑志华等考察本区,泥河湾文森特(ErnestVincent,或译作樊尚)神父起到重要推动作用,他属天主教。
当然,姚家庄与窑官庄均位于阳原盆地内,即东方仁所称的“西宁河谷”,位于今天范围最小的“泥河湾盆地”(西以水峪口―虎头梁为界)定义内,大者(桑干河上游盆地)自不必说。无论该鸵鸟蛋化石产自姚家庄还是窑官庄,都无损这一发现是泥河湾盆地内最早地质古生物研究的史实。东方仁和罗雅各清楚定义了“西宁河谷”,对其范围、走向描述之清楚,甚至超过1926年发表时模糊不清的“泥河湾盆地”;他们还认识到,“西宁河谷”(阳原盆地)与“蔚州河谷”(即蔚县盆地)地质结构的一致性,确定曾经存在一个统一的古湖;认识到桑干河大峡谷形成时代较晚,古湖排干是比较晚近的事情;确定古湖之后存在一个干旱期,沉积了黄土,鸵鸟蛋化石产自黄土砂砾石层,时代不早于更新世。
上述事实表明,东方仁虽然没有实地考察泥河湾盆地,但有深厚的地质古生物素养,尤其是他在慕尼黑攻读博士,熟悉德国大地质学家李希霍芬的黄土风成学说,通过有意询问熟悉该地情况的罗雅各,完全能够掌握研究需要的信息。东方仁与罗雅各二者合作,共同完成了对这一区域基本地质情况的分析。相比于1924年巴尔博的短篇《注记》,1898年的研究毫不逊色。
值得一提的是,1918―1921年,安特生对中国的鸵鸟蛋化石投入了极大的兴趣和精力,包括这件最早发表的中国鸵鸟蛋化石,主要目的是借助鸵鸟蛋分析中国黄土的成因问题。与东方仁一样,安特生也支持李希霍芬的黄土风成学说,他在《中国北部之新生界》以及《黄土的儿女》等著作中均辟专门章节论述。他认为黄土中发现的鸵鸟蛋可以有力支持这一学说:鸵鸟蛋壳薄而易碎,却常常在黄土分布区成组发现,有力驳斥了黄土水成学说,与黄土风成理论契合。他为了深入探索鸵鸟蛋问题,甚至一定程度上延迟了仰韶遗址的发现和发掘。1918年12月8日,安特生初次到访仰韶村,是为了寻找古生物化石,完全没有注意到仰韶遗址的存在,还在之后赶到郑州传教士A.C.Louthan处查看鸵鸟蛋。1920年12月,技工刘长山从仰韶村带给安特生大量石器和少量陶器,安特生推测当地存在一个大的史前遗址。但是1921年4―5月,安特生仍用大量时间在河南考察鸵鸟蛋及其堆积。1921年4月18日,安特生第2次进入仰韶村,发现了彩陶片及其原生地层。但直到这时,他还是对巨大的史前鸵鸟蛋更感兴趣(安特生自述)。1921年4月19日,他终于在渑池县郭峪沟地层中亲手发掘到鸵鸟蛋,自觉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,才将注意力转移到仰韶遗址。1921年4月21日,再次对仰韶村文化层进行了更细致的踏查,随后于当年10月27日至12月1日进行了发掘,中国现代考古学由此诞生。黄土研究,是中国第四纪地质学的重大问题。刘东生先生发展了李希霍芬的学说,提出了新风成理论,取得了黄土研究的成功。时至今日,再次回顾东方仁、安特生等对阳原盆地这件鸵鸟蛋化石的研究,不得不慨叹他们的学术敏锐性。基于1921年鸵鸟蛋问题(渑池郭峪沟确定鸵鸟蛋原生层位)和仰韶遗址相继取得突破,安特生的学术兴趣转移至考古学,未再继续关注东方仁的研究,未能实地考察阳原盆地,也错失了泥河湾盆地重大发现的机会。
1924年以后,随着盆地内大量早期动物化石以及古人类遗址的发现,泥河湾盆地的研究热点转向下部的河湖相地层,而上部的黄土堆积或水下黄土堆积,仅有少量研究。加上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来的一百多年间,宗教更替、区划变更、地名改易、拼音系统改革、学术热点转移、中西方交流断续等等,各种因素交织,当代中外学界对东方仁及安特生的工作己非常陌生。
有鉴于此,我们将东方仁对该鸵鸟蛋来源和产地情况的记录。目前所见,这是科学文献中对“泥河湾盆地”(西宁河谷)的最早记述。毫无疑问,正是1898年东方仁对哈佛大学馆藏“西宁河谷”鸵鸟蛋的研究,拉开了泥河湾盆地地层古生物研究的序幕。
摘自《化石》2022年4期
原文链接:http://zrzy.hebei.gov.cn/heb/gongk/gkml/kjxx/kpyd/10835145845506588672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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